兩年前,年過半百的藝術家莊輝獨自進山,把自己脫得精光,感受了一回野人的滋味。
那是2015年前后,他常在家附近的祁連山系之間游蕩。有一次行至甘肅昌馬鄉(xiāng),四面環(huán)山,形成了陰涼、水資源豐富的天然小盆地。附近有座無名野山,幾次經(jīng)過都吸引了他的注意。于是他挑了一天,孤身進山。
“一到山里,我就把衣服脫得一干二凈,只穿著鞋子,背著包。還找了根這么粗的木棍抗在肩頭,挑著衣服。”在接受第一財經(jīng)專訪時,莊輝用手比著木棍的尺寸,笑稱自己當時像個野人,“身上有什么東西都覺得累贅。”
往山里走了四、五個小時,他爬上一座小山坡,四顧開闊疏朗,于是坐下來,邊吃東西邊休息。就在他起身準備沿著山脊往回走時,發(fā)現(xiàn)幾步遠的距離有一坨白色狼糞。莊輝用棍子一挑,潮乎乎的,說明剛才有一匹孤狼在這兒,看到有人來才匆匆撤去。
“那里本來是它們的地方,我是闖入者。”他說,那時忍不住握緊手里的木棍,設想著如果與孤狼狹路相逢時該怎樣打斗。在那種情境里,莊輝內心升起野蠻的力量,讓他覺得自己不過是個會直立行走的動物而已。
這并不是他幾年來距離危險*近的時刻。還有一次,在海拔4800多米的冰川上,他和另外三個人開著車,忽然被卡在一道雪溝里。溝不深,但也費了很大力氣搬石頭墊平才勉強脫險,否則他們無法想象,在零下三四十度的山里要怎樣度過漫漫長夜。
今年54歲的莊輝生于甘肅酒泉玉門鎮(zhèn),現(xiàn)在改為縣級市。那里位于河西走廊的西部,在祁連山系以北幾十公里。“天氣晴朗的時候,往南可以看到遠遠的藍色山脈,還有雪山照射出光澤。如果遇到陰天或是沙塵,山就隱藏起來,只剩下茫茫戈壁。”他說,“小時候就在想,那么大、那么長的山里面到底有什么東西,覺得好神秘。長大之后幾次從那里穿行,發(fā)現(xiàn)山的后面還是山。”
2006年,莊輝和妻子旦兒回到家鄉(xiāng),開了家照相館。他們聘請當?shù)貑T工,以*流行的審美為居民拍攝證件照、肖像以及集體照片,以此紀念這個因為石油資源枯竭而逐漸消亡的城市。在2012年上海雙年展上,整面墻的玉門人照片不僅呈現(xiàn)出當?shù)鼐用竦恼w肖像,同時也表現(xiàn)出個體如何面對社會歷史的變遷。
從上世紀90年代起,他就為中國不同的社會群體拍攝肖像。在知名的“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系列里,莊輝曾成功地讓洛陽市一拖公司七號幼兒園全體師生、安陽市道路綠化管理站全體職工、邯鄲市五一四一0部隊第四炮兵營官兵與他合拍一張正式的集體照。這種社會工程般的壯舉轉化為一幅幅囊括了上百人的長畫幅照片,從中折射出藝術家在探索中國社會結構的根源以及他自己所處的位置。
可是結束了玉門照相館計劃之后,莊輝覺得自己遇到了創(chuàng)作上的瓶頸,或者稱之為中年的精神危機。“日常生活非常平淡,一輩子到頭來就關心吃喝拉撒那點事兒,覺得不甘心,”他說。但另一方面,知道的東西太多反而又束縛住內心,人到中年想要回歸起點、重新整理思路。***,他自然而然地把目光轉移到了小時候便很熟悉的這片山野。
“祁連山地區(qū)有藏蒙漢各族雜糅,是各種外來文化穿梭往來的通道,而本地卻并沒有產(chǎn)生什么屬于自己的文化。中原可以從諸子百家開始談,這地方卻是空的。我算是’投機’,覺得來這里沒有負擔。”他說,在華山、黃山看到云霧或者松樹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對應的古代詩詞,可是在祁連山里頭卻看不到任何被打上人文印記的自然符號。這種時候,自己才能徹底放空,與空間的關系也就更加純粹。
2011年,莊輝先去大致走了一遍,從2014年開始正式作為藝術項目來做。每次游歷長達兩三個月不等。由于山野荒涼,無法像中原很多山區(qū)那樣可以帶著帳篷、睡袋進入,于是他就以村鎮(zhèn)為落腳點。有時兩三人步行進山,有時可以沿著礦道開車往里走,常常走幾十公里趕到下一個住處,第二天再繼續(xù)游逛。
對旅行者來說,夏季出行能看到更明朗的風光、路途危險系數(shù)也比較小,但藝術家卻更喜歡冬天里山里獨特的氣質。“表皮的生命全都結束了,質地冷冰冰的,沒有夏天那種艷麗的色彩、鳥獸花草的歡快氣氛,讓人更接近理性狀態(tài),容易把力氣集中在精神上。”他說,“現(xiàn)代生活里,精神世界的活動也要比物質世界更為重要。”
祁連山系平均海拔都在2000米以上,整體氣質與中原相比,更為粗礪。山勢多為地殼運動形成的皺褶,平緩、魏然,表皮植物較少、多為各種山巖,山里也少有水系、野果。像古人一樣背著手卷去寫生基本上都是不可能的,所以邊塞詩人所描述的場景也多半位于邊關、以及山北側河西走廊部分。
“透過山巒看到的天空,美得特別單純。”莊輝說,“大中午的,天倍兒藍,顏色調都調不出來。落日的時候又是紅紅的。我在處理山的時候就老想著要把在那里感受到的色彩關系也放在里面。”
在北京常青畫廊的展廳里,莊輝一組30張的攝影作品掛在正面墻上,各種色彩的單色天空映襯著不同山峰的輪廓線。藝術家根據(jù)不同山峰的形狀,放大像素、把邊緣變虛、背景換了顏色。他覺得這有點像是在畫速寫,字面意義上的“搜盡奇峰打草稿”。去掉真實的天空背景,換上粉紅、淡紫、草綠、薄荷藍,反而讓那些平緩的山峰顯得似真似幻。
他還做了一組視頻,由七個放在山區(qū)里的紅外線感應攝像機拍攝而成。這些攝像機在山林里放置兩個月,只有當畫面里有活動圖像時才開啟,于是人們可以看到白天風起云涌,動物卻都隱藏不見;夜晚才是它們頻繁活動的時間。突然一只兔子“嚯”地出來了,然后不知道什么東西在機器旁邊刨、畫面不停地抖動,過一會兒,冰雹又噼里啪啦地下來了。
“白天,人類覺得自己特別了不起,到了夜晚,就都跑到可以保護自己的殼里去。而這時候,大自然里各種生命才開始動起來,仿佛有另一個主宰世界的秩序。”他說,這次剪片的過程,這是*強烈的感受。
這兩年,莊輝始終在祁連山系游逛,以南面為主,不斷地探索、感受,有時候會特地到某個地方拍攝、創(chuàng)作,有時候要等回到城市里才開始處理收集到的素材。他把自己這些與社會意義都毫不相干的作品稱為“游歷的視覺日記”,散漫但純粹。
在這些游歷之前,他在2014年創(chuàng)作了五件大型裝置,卻把它們放在祁連山區(qū)西北方向、青海和新疆兩省邊界處的無人區(qū)。那里“除了地平線之外,什么都沒有”。做完那次“莊輝個展”,就意味著與過去的自己徹底訣別。跟過去的藝術創(chuàng)作告別,轉而向南,上山去。
“今天這個世界變化太快,游戲、玩具都多,常常會玩丟了。久而久之,身心都會受制于你所了解的事情,復雜系統(tǒng)就變得特別累贅,時間久了會忘記自己。這次我想在這里撒點兒野。假裝內心可以簡單。”他說,“簡單地去感受,再把感受表達出來。”
“莊輝:祁連山系”將在北京常青畫廊展至4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