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機是*直接的生產(chǎn)影像的裝置,你的手一定要碰到它,就算你拍的時候不看它,還是要拿起來,它是你的延伸,和你的關系非常直接。”
當陳傳興和他的團隊在民生現(xiàn)代美術(shù)館為了即將到來的個展《未有燭而后至》沒日沒夜地工作時,日本知名攝影師和攝影理論家中平卓馬因肺炎逝世了。展覽開幕后,我向他提起這件事,還沒來得及關注新聞的他既驚訝又嘆息,出神地說:“好可惜噢,走了噢,可能就是我們在這里忙到昏天黑地、忙到天亮的時候……”
同為既拍照片,又做理論研究的攝影師,陳傳興心里無疑將中平卓馬視為可與之惺惺相惜的人。
中平卓馬在他的知名文章《為什么,是植物圖鑒》里提出,攝影必須徹底排除對世界的人化和情緒化,杜絕人向世界的投影,要像圖鑒一樣直截了當?shù)刂甘緦ο?;陳傳興則反對布列松“決定性瞬間”的提法,在拍攝中也力圖避免把對象當成“獵物”一樣去捕捉的企圖心。
無論在攝影觀念還是影像風格上,二者都不乏相似之處,陳傳興自己也說:“我喜歡很暗的畫面,拍攝的時候就會選幽暗、微明的狀態(tài),光線不足甚至是逆光,那是高挑戰(zhàn),中平也喜歡這樣。”
他脫口而出對中平卓馬的評價,也像是自己對自己的要求和期待:“我認為他是日本同代攝影師里*好的一個,又有才華,又有思想,對自己的作品有清楚的認識。‘安保’那一代,他***的一個活得*像話的。”他說荒木經(jīng)惟和森山大道如今已快變成小丑,好像在比賽誰出的書多,而中平卓馬卻選擇把不必要留給后人的作品悉數(shù)燒毀,“一般人是不可能做到的”。
陳傳興自己也無法做到那樣決絕。理論與實踐、理性與感性的矛盾從展覽中那些同一時期拍攝但顯然做了多種藝術(shù)嘗試的作品,以及他對它們的闡釋中隱隱透露出來。
一方面,他擺脫不了知識分子的使命感,不甘心讓自己的影像僅僅作為歷史檔案存在,而希望他人能夠通過“觀看”這些照片看到他試圖凸顯的東西;另一方面,作為理論家,他清楚地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杰作,也能夠像分析他人的作品一樣理性地分析自己的作品。他拍得遠比許多專業(yè)攝影師好,可這話又必須由別人來說。
所以陳傳興早年留下的大量底片,盡管早已洗出來,跟著他去了歐洲,又跟著他回到臺灣,可是直到40年后,他才決定并且*終決定公之于眾?!段从袪T而后至》里的作品是陳傳興10年影展計劃的***部分,他自比《禮記•少儀》中的執(zhí)燭少年,為陌生賓客引路,同時在沉默中反身自照。
接下來,他還將分四次陸續(xù)展出其他作品。很巧的是,這一系列影展開始籌備后不久,美國業(yè)余攝影家薇薇安•邁爾生前拍攝的大量照片被曝光,立刻吸引了*世界的目光。陳傳興覺得這樣是*過癮的:“拍的時候沒人知道,沒有負擔,哪一天突然拿出來,別人就會說,哇,你也會拍!”
走一條不一樣的路
“所有的文藝青年總是要有一兩個藝術(shù)嗜好,有人寫詩,有人畫畫,我對社會現(xiàn)象比較好奇,就拍照。”選擇了攝影的陳傳興在大學里完*待不住,幾乎沒有好好上過課,每天去晃一下,看看有沒有考試,沒有的話,前門進,后門就出去了。
他還有個一起逃課的伙伴,后來也當上了老師。“野孩子*后反而去教書,”他說,“教課本上的知識遠遠不夠,去到外面的世界,直接接觸真正的人和自然,對我比較有吸引力。特別是去像蘆州這樣比較偏遠的地方,不能耕種的土地、荒涼的小鎮(zhèn)、原住民,對一個正在成長的城市年輕人,是更大的刺激。”
大學時他就有了自己的暗房,還在家嘗試調(diào)感光液、做相紙,做中途曝光等各種實驗。大三就舉辦了***次個人影像展《蘆州浮生圖》。除了買書來讀和自己摸索,陳傳興的攝影啟蒙來自一個美國的越戰(zhàn)“逃兵”。70年代,美國好多不愿上戰(zhàn)場的年齡人,紛紛溜至加拿大、歐洲和亞洲各地,有一天,他的哥哥就在街上“撿到”一個美國人。
“頭發(fā)很長,穿著涼鞋,皮帶也沒了,褲子用一根草繩拴著,脖子上的相機也撞得傷痕累累。”陳傳興回憶說,哥哥帶美國人回家的目的是練習英文,而他自己則陪他去臺灣東部偏僻的地方游玩拍照。美國人向他介紹了很多當代攝影家,還告訴他,如果喜歡拍照,一定要看《Aperture》這本雜志,否則不知道什么是好照片。
當時在臺灣訂閱國外雜志很困難,陳傳興千方百計訂到了,但是真正拿到手的時候,大學已經(jīng)快畢業(yè),馬上就要去法國留學了。盡管此次展覽中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看到《Aperture》之前拍攝的,陳傳興仍然認為那幾期雜志對他的影響很大:“那時候臺灣還是相當封閉的,換美金要去銀樓,外文書進來都要檢查,《Aperture》是我收到的***的外國資訊??赡怯质且粋€蠻好玩的年代,外部世界的知識不易獲得,逼得你自己去想、去摸索,走出一條不一樣的路。”
想整理中國人的死亡觀
到了法國之后,讓陳傳興受益*多的仍然不是學校。他每個禮拜都有一兩天去國家圖書館看原作,系統(tǒng)地從達蓋爾開始,看到20世紀,持續(xù)了一年。后來也找機會去到MoMA、普林斯頓大學、羅切斯特大學看檔案,“簡直功力不知道增加了多少”。他現(xiàn)在***后悔的是沒有去亞利桑那大學看安塞爾·亞當斯捐贈的作品。
陳傳興自稱是個離群又貪心的怪物,什么都學,什么都想做。“世界那么大,有很多好玩的,可以這邊玩玩那邊玩玩,多快活。”所以除了拍照之外,他也做老師、做導演,拍攝紀錄片,擔任《他們在島嶼寫作》的總監(jiān)制,創(chuàng)辦行人出版社譯介人文類書籍,甚至自己還在偷偷搞文學創(chuàng)作。
由于身體原因,他如今漸漸放棄了拍電影的想法,行人出版社也交棒給年輕人管了,但他有一個寫作上的大計劃:整理出自己的思想體系。“目前急切的事,是把手稿整理出來。關于哀悼的思想史課題,已經(jīng)做了幾十年。想整理中國人對死亡的觀念,以及它對思想史、倫理、宇宙觀的影響,但又要避免掉進漢學里去。”
陳傳興對死亡的興趣,從他早年拍攝的以悼亡為主題的照片中就初見端倪,但因為挑戰(zhàn)很大,他也不敢輕易出手:“老人家亂玩,會被人看破手腳。所以越來越?jīng)]膽,皆剩恐懼??墒怯謺?,因為時間不多了。老天對我蠻眷顧的,給我很好的記憶力、很快的反應能力,我應該要還他。有時候想,再年輕十歲多好,但如果沒有十年的累積,也不會有今天這些想法,也值得。”
B=《外灘畫報》
C=陳傳興
B:《招魂四聯(lián)作》是在什么情況下拍的?
C:當時家族里有一個長輩過世了,他們知道我會拍照,就問我要不要去拍,我說好啊,當然有幫他們拍紀念照,但是趁機也把整個儀式的過程拍下來了。我覺得它不單單是一個記錄,更像像劇場和神話儀式,里面充滿的繪畫性和張力。那時候我就感到,人創(chuàng)作,拍照,能拍到好的是老天給的,不是自己的。
B:把它們裝裱在鉛板上是出于什么考慮?
C:因為那四張的場景是在山頂做喪葬儀式,我拍攝的時候用中途曝光的方法,有意讓光影有神秘的感覺。但為了表現(xiàn)出更龐大的神秘空間,進入神話而不是一般的人間世界,我覺得有必要讓空間擴散。傳統(tǒng)裝裱方式營造不出那種感覺,反而會壓縮空間。
用鉛板的原因是它可以表現(xiàn)出厚重、龐大的感覺,而且鉛的灰色會隨著時間而改變。更重要的是,鉛原本就是煉金術(shù)里的重要元素,有神秘的色彩。當代藝術(shù)里,德國表現(xiàn)主義藝術(shù)家基弗(Anselm Kiefer)也有用鉛。我把影像裱在鉛板上面,再用低光來打,讓照片接近文藝復興后期的西班牙藝術(shù)家格列柯(El Greco)的畫作。我看過他的畫冊,拍的時候就已經(jīng)隱約想要達到他的作品的效果。
B:你的很多照片里,都至少有一個人是望向鏡頭的,可是他們的表情又顯示他們沒有看到你,或者當作你不在,這是怎么做到的?
C:這是我的長處,我?guī)缀蹩梢允且粋€不存在的人。比如戲班那些,我混在里面,你可以感受到他們都不覺得我存在,照樣睡覺、化妝。臺北車站那一張也是,一群人下樓梯,完*像舞臺,我在前面看,他們就是這樣安靜地走下來。因為我動作蠻快的。可是現(xiàn)在老了,手在抖,就會被抓包。我上次來上海的時候就在路邊被抓到了,他向我要肖像權(quán)。*后我買了一包煙給他。
B:你去國外之后,1978年暑假又回臺灣拍了一個坤旦,為什么對戲班感興趣?
C:其實出國前就開始拍了他們了,和野臺戲班到處跑,其實流浪戲班是臺灣*后的吉普賽人,在他們身上可以感覺到漂泊、滄桑,社會邊緣的掙扎,這是很令人著迷的。那個夏天為了拍這個坤旦的紀錄片,在臺灣多待了一個半月,期間也拍了照片。西方繪畫里其實蠻多畫馬戲團和戲班的,從洛可可時期的瓦托(Antoine Watteau)到現(xiàn)代的畢加索,都感興趣。
B:學了理論之后,創(chuàng)作時會受到局限嗎?
C:我覺得沒有,反而給了我更大的自由。沒有“我像”了,還有什么可以困住你?我在教書的時候,會把整套知識還原給學生,然后提出我的想法,接著再問,你們的想法是什么?這樣來來回回。也有學生問,想太多會不會受影響?你這才是真的想太多。你不去看,不去讀,怎么知道那里是什么世界?你自己先劃了界限,先覺得自己會不會被影響,你把自我放得好大。
B:拍了那么多年,你擔心創(chuàng)作力衰退嗎?
C:應該是不會怕吧,沒什么好怕的,否則也不會有把握把拍的東西都保留下來。累積了40年,到了晚年,我開始可以誠實地思考自己和過去拍的作品之間是什么關系,究竟要不要展覽,哪些拿出來展……其實其中也包含倫理關系。培根(Francis Bacon)經(jīng)常拿刀子把自己的畫毀了,O. Bach(Robert Otto Bach)畫好了還要改來改去,有些都拿去展了,賣掉了,他又去拿回來毀掉,再拿一張新的給別人。不斷思考自己的創(chuàng)作,這是很重要的倫理態(tài)度,而不是畫完就算了。
B:近年來你有發(fā)現(xiàn)一些好的攝影師嗎?
C:大陸的成都幫,駱丹、木格、塔可、黎朗,他們真的很專注珍惜他們面對的事。不炫耀、不盲目,有把握、有自信,對手、對技藝很認真,一天天在往前走,回到真正的攝影的本質(zhì)??赡芪疑狭四昙o,喜歡老老的東西。
B:那你用數(shù)碼相機嗎?
C:以前為了拍家里小孩用過,還是不習慣。我一直在思考,現(xiàn)在數(shù)碼科技有無限可能,什么效果都可以做到,都可以美美的,但你有沒有想過,你為什么暗部要這么處理、要把顏色調(diào)成那樣,很少人去想??赡苁沁@個原因在阻止我拿起數(shù)碼相機。不過我的展覽里其實用了大量數(shù)碼科技,比如黑白打印我們用的是K7技術(shù),*近兩三年在美國成熟了。一般的Epson噴墨打印頂多一兩種黑,K7是7種黑,層次就很豐富。我的工作室分成數(shù)碼和銀鹽兩組,我們在數(shù)碼上其實走在很前端。我不是在排斥科技,我只是在問,為什么要用,采用這樣的方式到底是為什么。這是根本。
B:現(xiàn)在大家都喜歡引用本雅明的“機械復制時代”理論,但其實攝影數(shù)碼化之后,我們已經(jīng)離那個時代很遠了,你怎么看現(xiàn)在的影像?
C:我們現(xiàn)在是影像的通貨膨脹時代,急劇擴張、海量。在數(shù)碼時代,整套數(shù)碼程式規(guī)定你的觀看方式,決定影像的生成。這種至上的、你完*看不到的規(guī)定性,好像還沒有人好好思考過。其實數(shù)碼時代的影像,是非常不自由的。我并不是一味鼓吹要回到銀鹽,而是說這背后的責任關系、從本體或倫理去思考人和影像的關系的要求反而變得更加急切。我們被內(nèi)在的程式規(guī)定帶著走,是不是更要思考和影像的**關系是什么?現(xiàn)在不能說靈光了,靈光不在,現(xiàn)在只能說是“美學考古”,在影像的巨大海洋里面,如何不被利維坦這個惡靈帶走。
B:還有個一直困擾我的問題,我問了好多攝影師,攝影真的是別的媒介不可取代的***的媒介嗎?
C:當然啦。攝影和*接近的電影和錄像藝術(shù),就有很大差異。電影要動用很多資源,是工業(yè)革命之后資本主義大時代的新的戲劇形式。電影需要敘事,即使是藝術(shù)電影,還是需要有事件的流動。攝影就只有那么小的框框,它可能會帶你走出框框,但框框以外它不負責。照相機是*直接的生產(chǎn)影像的裝置,你的手一定要碰到它,就算你拍的時候不看它,還是要拿起來,它是你的延伸,和你的關系非常直接;
而你書寫的時候不會感覺到內(nèi)容和手的關系,文學追求的是更形而上的、人與語言的關系,不是通過身體。*大的差異在這里?;氐?基本的問題,攝影的語言是什么。我們知道寫詩是*難的,因為只有短短幾行字,要進入語言的極限,逼到*不可能的地步。攝影是不是有這個可能性?攝影師要逼問自己的目光的極限。
B:也就是說攝影的物質(zhì)性還是很重要的?
C:對,沒辦法脫離開,可是又想脫離,攝影就是在這種矛盾中生成的。而且和拍攝者的關系非常直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