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過一個街口,肖全指著幾棟連綿的高層住宅小區(qū)中的一棟說:“我就住這兒。”肖全生長在成都的四合院,那些被拆除的街巷只能不朽于那一代成都人的記憶。小區(qū)外的街道旁,一株梅花正開放,周遭的空氣在花香中清潤起來,肖全在樹前停下腳步,片刻,忽然開口:“它在午餐呢。”我順著他目光看過去,一只蜜蜂靜靜地懸浮于幾朵花之間,在光里顯得很柔和。
肖全的家并沒有過多的生活用品,似乎不常住人,自進門起,佛經(jīng)聲便從某個掛著簾帳的房間源源不斷地傳出,外出時也不曾間斷??蛷d四周的地面上擺放著他去尼泊爾旅行時拍攝的照片,有大眼睛的姑娘和做著瑜伽動作的男子,有媒體人評價他后期在旅行時的作品“越來越自由”??蛷d中央鋪著的地攤上疊放著將要收拾的行李——他第二天要離開成都去外地,因此對話只能在處理瑣事的間隙中進行——餐前,路上,車里。
語境部分
肖全:你覺得我那個“語境”部分怎么樣?
記者:有一種幽默感,我記得有一張照片,大概說“成都人喜歡看報”,看得很投入,襪子破了很大的一個洞。雖然是八九十年代的攝影作品,在年代上已經(jīng)很遠了,但居然有一種離你很近的感覺——可能是那種狀態(tài)帶給人的親近感。
肖全:嗯。段煜婷講“直接攝影”(指現(xiàn)場動作在不因攝影機介入而受到影響的情況下所進行的拍攝作業(yè)),我用的就是這種方式。她說,居然可以在傳統(tǒng)的直接攝影的方式留下那么多的經(jīng)典,讓人不斷地被它折服,被它感動,就是,媽的,沒法躲避的那種感動。它出現(xiàn)在你面前的時候,仍然覺得這里面有無窮無盡的寶藏。很多人覺得,所謂的傳統(tǒng)語言已經(jīng)失去它的光澤和魅力,我從來不這么認為。
記者:你會覺得它很雋永是嗎?
肖全:當然了,我用的就是那種方式,現(xiàn)在拍的照片還是用那種方式,我覺得這種方式是最有力的,最直接的,最不造作的,最真誠的。
有很多所謂的當代的東西,他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當代,本來自己也是拍了很多紀實傳統(tǒng)的東西,為了讓作品好賣,就玩了一些花招,弄得哭笑不得,不倫不類,好多人都是這樣的。照相機只是他們工具箱里面的一些工具,他們并沒有西方攝影史的一些常識,或者他們也不需要有這些,僅僅拍他們認為的東西,你們覺得是照片,他認為它就是藝術。其實這些東西,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玩法,說不定哪天,我他媽對一個什么題材(感興趣),我所采用的方式,也是跟現(xiàn)在完全不同的方式。
肖全接觸相機,是在1980年。“當時我在部隊當兵,父親寄了180塊錢,我花169塊買了一臺海鷗相機。”
記者:可以這樣理解嗎:你用的這種方式,是把拍攝者自己放得比較小,把看見的東西放在比較重要的地位;而某些當代作品,是把自我意志和手段放得比較大,然而失去了對一些事物的敬畏?
肖全:嗯……有點這個意思。你不能說他完全沒有敬畏,但他還是“我我我我我”,不斷地在說“我”。
離開展館后,采訪即將結束,肖全要去找呂澎談事,在出租車上,他又迅速回答了幾個問題,關于流逝的時間和女人以及不再年輕的那一代人的關系——這在他此前的采訪中不乏經(jīng)典回答,便不再收錄于此,最后他說,如果還有問題,就微信聯(lián)系。
臨行,肖全送了我?guī)滋渍褂[配套發(fā)行的明信片,他簽了名,我接過,向這位忙碌之中的攝影界前輩鞠了躬。離開時我腦子里轉著結束前的一段對話。
我問他:“你現(xiàn)在還隨身帶相機嗎?”
“現(xiàn)在不會。拍照需要這兒是閑的。”肖全指指心口。
【記者后記】
整理錄音的時候,我聽見自己說話的語氣很乖順,而成文之后,我發(fā)現(xiàn)那乖順僅限于語氣,而問題則并不。
我之所以去審視這篇文章,是因為采訪肖全時,我陷入了困境。
我想起《人物》雜志對龐麥郎的報道。通過那些文字,我看到一個擰巴的、驚惶的人。可是這擰巴是因為什么呢?記者沒有做到幫助我們?nèi)ダ斫庖粋€人,沒有站在龐麥郎的角度,去探索背后有哪些原因促使他一步步成為現(xiàn)在的樣子——也許他試著往里走了,但結果并不成功。因此,就我本人對采訪及為人的要求來說,我不會認為他是一個真正的好記者。
那我呢?我也只在一個局促的下午瞥到了肖全的輪廓,從與他短暫的相處之中,集中地感受到他身而為人難免的姿態(tài),以及對陌生人的防備,我理解他勞頓后的疲憊以及身體不適,但這與我從他照片里讀到的真摯、從媒體報道中讀到的謙和形成了很大的反差,也沒有得到我作為記者所期待的平等和坦然。
當時,我直白地向他表達“我覺得自己并不是一個很糟糕的記者,但是今天感受到了拒絕”。
采訪結束時,肖全拍拍我的肩膀說:“你別小心眼啊。”在這里,我仍然想坦誠地說,當天采訪之后,我在成都的街頭轉了兩個小時,仍然沒有消化采訪給我?guī)淼牟贿m感。我試圖去找尋,卻沒有找到一位大師對自身作品的反思和精進,而他作為一個“成功者”,對于登上現(xiàn)有層次的某個高峰的渴望,卻亮得刺眼。
成功是人的正常欲求,但這種欲求是受什么心態(tài)驅使?背后是否在安撫著內(nèi)心的某種惶恐?更深處的渴望又是什么?這些我都沒有看清楚,所以,這對我來說,其實是一次沒有完成的采訪。但也只能這樣了。因為在我的問題觸及某些在他看來“并不重要”的事情時,他開始擔心我“這個稿子怎么去寫”。
后來我想一想,肖全算是待我不薄,展露了那么多真實的東西在我面前。
那么這對媒體來說是一個考驗,人性那么復雜多面,怎么去寫,才能盡量還原,才算是一個中正的態(tài)度,什么樣的視角才不算刻薄,且不粉飾太平,而不使自己成為自己都不欣賞的人。
我想起在接受新聞從業(yè)者培訓的時候,導師舉出了某報記者報道竇唯燒車的例子,他的觀點是站在竇唯這一邊的,因為,報紙作為媒體,有自己的平臺和話語權,而竇唯在哪里為自己申述呢?那么肖全老師,如果您有什么話想說,我隨時向您敞開(文中我直呼肖全為“你”,是為了給讀者一個平等的視角,但對話中我始終以“您”相稱)。
回到開頭,我的乖順僅限于語氣,問題則并不——但它也不尖銳,不逆反,沒有挑釁和諷刺。我只寫了自己看到的東西,對話的選取算是有一個觀點。其余的交給讀者來評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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